佘老汉儿并不理会,吩咐道:“去取一掌桐油灯来,从今往后这楼上你们就不要再来了。”
黄七哥不敢怠慢,下楼找个灯盏,盛满桐油,佘老汉儿在楼门口接过,“吱呀”一声关上门,再无动静。
这两天倒也无事,王嘎姐每日炒菜做饭,黄七哥牵牛喂羊,佘老汉儿除了吃饭或闷在楼上,大多时间在门口紫竹林里,走走停停,不时对着竹子比比划划,向着地上指指点点,嘴里念念有词,不知说些什么。
夜深人静时,王嘎姐去到偏屋,将铜钱装了好几麻袋,与黄七哥连拉带扯拖到厢房,塞进床底下藏好。
两个长帮回来,偏屋里只剩下一应杂物,门上也不再挂着铜锁。黄家一切都恢复了往日平静,仅仅多了个幺爷爷长住。
忽一日,黄七哥忘记了叮嘱,上楼直接推门喊佘老儿吃饭,被佘老汉儿厉声呵斥,又被一股无形之力把自己推了出来。但门开那一刹那,已瞧见屋内情形,只见屋里大白天点着桐油灯,红光四射,十分耀眼,灯芯上结了个拳头般大的灯花,居然还开出了几个花瓣。
那个桐油灯盏,除了当初送去时装满桐油,以后再也没加过。此事让黄七哥两口子倍感离奇,心里发毛,但佘老汉儿有言在先,不敢多想,不便妄议,更不能多问。
如此这般,转眼间进了五月。
这天黄七哥和黄春山、黄家旺下田,路过竹园,听见竹林嘘嘘索索有响动,三人不禁扭头往竹林深处望去。
竹林很大,对穿到另一边少说也有十数丈远,加上早上的薄雾,竹林里朦朦胧胧,透出一丝诡异。
隐约见得紫竹林中央有片稀松处,佘老汉儿盘膝而坐,头顶热气腾腾,双手左右舞动,面前地上开着一朵碗大的白莲花,莲花四周闪耀着妖冶的光芒。
黄七哥明白其中必有缘故,急忙催促两个长帮:“走走走,早上活路还蛮多。”
长帮不知就里,依然边走边回头往竹林里张望。
黄春山与黄家旺合住在一间杂屋里。入夜,大家都已安歇,两人低声议论起竹林中的白莲花,又提及之前偏屋铜钱和东家给他们放假之事,越发觉得奇怪,便悄悄起来,到竹林探个究竟。
这是初一晚上,没有月光,门前一团漆黑。怕惊动东家,更怕惊动黄家幺爷爷,两人不敢掌灯,仗着熟悉地势,深一脚浅一脚摸进了竹林。
真是奇怪了,那竹林虽说茂密,但其间有几条常走的空隙,毫不费力就能来去穿行的,今晚那竹园却似竹竿编成的墙,只进得几步便挪不动身,再往深处去寸步难行,但只要一转身,就出了竹林,换了几个地方进去,还是一样结果。
正狐疑之际,突然一声野猫嚎叫,把两人惊出一身冷汗,心里怦怦直跳,说声“见鬼了”,飞也似逃回杂屋里,蒙头大睡。
第二天下地路过竹林,依旧看见佘老汉儿端坐竹林中间,不同的是面前那朵莲花,显得比昨日又大了一圈。如此连续几日,莲花差不多有升子大小了。
五月初五,在山里人眼中是个大节气。初五头端阳,十五中端阳,二十五末端阳,又数头端阳最大。今年添了佘老汉儿这位贵客,黄家越发重视。
天不亮,黄七哥就去山上割回大捆艾蒿,分挂在大门两旁。吃完早饭,王嘎姐打豆腐,烧腊肉,杀公鸡,在灶屋里忙碌了大半天,傍晚时做出一桌酒菜,还抽空去街市买回一坛包谷酒,用酒壶分好。
天擦黑,黄七哥和长帮从田里回来,王嘎姐招呼几人洗了把手,便请众人上桌。
佘老汉儿依旧坐了上席,因为是过节,把两个长帮也喊上桌坐在下席,黄七哥坐在左侧,王嘎姐带着梅娃儿坐在右边,最后把义娃儿安在佘老汉儿身边。
这样安排座位有讲究,八仙桌坐八个人,若是七个人,上席不能独坐一个人,那叫乌龟席,是对上席客的不敬。上席只能是长辈或贵客坐,晚辈是不能平起平坐的,但更小辈的娃儿可以陪坐。
佘老汉儿今天心情蛮好,黄七哥两口子不停请酒请菜,大家天南海北闲扯,频频举杯。
不知不觉五六杯酒下了肚,黄七哥与黄春山早已昏头搭脑,脚掱手软。但黄家旺却是个装酒的家什,平日里没得喝,倒是显不出来,看今日东家神色,诚心要陪幺爷爷高兴,便如逮到猪獾子后跨一般,停不下嘴来,左一杯右一杯,杯杯单敬佘老汉儿。
不多时,酒坛已经见底,五斤包谷酒倒有四斤进了佘老汉和黄家旺两人肚中。
佘老汉儿已有了十分醉意,斜眼看着黄家旺,问道:“黄……家兄弟,如……何?”
黄家旺笑一笑,无事般说道:“还可敬幺爷爷几杯。”
“哦?哈哈哈……”佘老汉儿大笑,看着酒坛,两手一摊。
黄七哥见状,忙起身道:“两位莫慌,还有酒的,待我拿来。”说罢去了里屋。
不大时间,抱着个酒坛一步两晃,边走边扯开封泥,来到桌边,径直往佘老汉儿杯中倒酒。
酒杯口面小,酒坛口面大,倒出的酒有大半潵在桌上。
佘老汉儿鼻子嗅了嗅,突然神色大变如见鬼魅,慌乱中用手往外一推,黄七哥猝不及防,“咣当”酒坛掉在桌上碎了,酒水四溅,佘老汉儿离得近,便如洗了把脸。
“啊……”佘老汉儿猛地跳将起来,“啪”将酒杯摔在地上,指着黄七哥破口大骂:“不知好歹的东西,竟然恩将仇报,如此算计老夫,真是枉世为人。”
只见佘老汉儿胡子张开,白发上竖,双手乱舞,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,双眼通红似要冒出火来。众人不知哪里出了差错,一齐站立起来,呆呆地看着佘老汉儿,不知所措。
佘老汉儿眼见众人发愣,回过神来,自知失态,连说“醉也……醉也……”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楼去了。
幺爷爷下了席,大家兴味索然,匆匆吃完收场。
“七哥儿,喊帮忙的挑两担热水上来,我泡个澡。”佘老汉儿从楼上发出话来。
“要得。”黄七哥边应着边嘀咕:“可没那么大的洗澡盆啊。”
“啰嗦什么?”佘老汉儿近乎沙哑的声音喝道:“将阳沟后面腰盆拿来便是。”
那个腰盆,是烫猪刮毛用的,每到冬腊月杀年猪才用得着,平日里就反扣在阳沟后面墙角下。黄七哥有些迟疑,但又不敢不遵,急忙吩咐王嘎姐烧热水,自己亲自去屋后清洗腰盆,黄春山黄家旺赶紧去水井挑水。
不大工夫,盆洗好了,锅里的水还没烧开,但楼上佘老汉儿连连催促,只好兑在水桶里,刚刚打破了点儿冷气。黄七哥扛起腰盆“噔噔噔”送上楼,里面说道:“都放在门口,你等退下不得靠近。”
黄七哥放下腰盆,黄春山提了两桶水放也放在门口。才下楼转身看去,腰盆和水桶早已不见。
“啪,啪,啪!”楼上传来一阵巨大声响,如重锤敲打着楼板,震得堂四壁扬尘簌簌往下洒落……